[连载]小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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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起其他几乎空无一人的街道,这条人市街上却是人声鼎沸、热闹非凡,来来往往的人挤满了这条临时搭起的街道,雪一落到地上即被踩化,和着土变成黑泥浆,被偶尔快步走过的人踏起几尺高,溅得路边人满身都是。
这是个名副其实的人市。道儿两边,跪满了待卖的人,只是他们头上没有插常规的待卖标记——稻草,而是将一缕头发合着泥浆弄僵硬了,直直地竖在头顶上,滑稽中透着凄凉。路人环视一下周围即可明了所以,方圆几十里之内寸草皆无,树皮、草根早在几个月前就被饥肠辘辘的人吃尽了。走得动的,早已逃荒去了他乡,留下的只剩老弱病残,还有不忍舍弃亲人的,苦苦地在这里守着,到守不住的一天,就来到这人市上待卖,剩下的一切都听天由命了。
小图在泥水地里跪了很久了。她抬头望望天,碎屑似的雪依旧疏疏地下着,似乎没有停下的征兆。她想拍打一下身上的雪,举了举胳膊,早已冻僵了。小图知道,到天黑时如果再没有人来买走她,她就挨不到看明天的太阳了。太阳,小图想,岂不是已经好几个月都没出来过了,明天看不到太阳,也无妨吧。可是也看不到姐姐了。本想卖了自己,给姐姐换些吃食,如果姐姐能坚持到开春,兴许病就能好了呢。想起姐姐,小图的心就针扎似得疼。
村里人都说,小图命硬,一岁的时候就同时克死了爹娘,当时村里人要烧死这个扫帚星,小图的姐姐跪在地上苦苦哀求,后来神婆出来说,小图不但会克死父母,而且会克死全族的人,除非把小图带到三千里外缺水的地方——漠北。
姐姐抱着小图背井离乡,一路讨饭从江南来到了漠北,当看到浩瀚的戈壁滩时,姐姐笑着对小图说,我们到家了,这个地方是神婆指定的,我们一定能活下来。
那时姐姐也只有14岁。为了养活妹妹,姐姐什么粗重的活儿都干,可是这么个小人儿,能挣多少呢?一年快过去了,小图小脸蜡黄,依然是一岁时的身长大小,姐姐想起了在河边洗衣服时,一个身着艳丽服饰的女人对她说的话。
“啧,啧,啧,可怜见的小妮子,你这般糟践自己,真真是暴敛天物。跟了俺去,包你锦衣玉食。”
姐姐心里明白这个女人是做什么的,就摇摇头拒绝。这个女人又盯着姐姐看了好一会儿,说道:“小妮子,大姐不勉强你,俺也是女人,不愿看到手里的姑娘们受委屈,哪怕有一个背后抹泪的俺也心疼着呢。卖笑也要卖真的。回去想想,想明白了,愿意跟着俺呢,到芙蓉街的宝色搂来找宝妈妈。”
两天后,姐姐找到了宝妈妈......
三年后,姐姐成了宝色楼的头牌宝桃,其琴、棋、书、画之绝妙,其一笑一嗔之醉人,已传遍漠北。宝桃卖艺不卖身,很多达官贵人、富豪乡绅、地痞无赖就是不信邪,偏要花巨资甚至威胁恐吓以求得宝桃之身,然而他们在见到宝桃后,却都是心甘情愿捧上金银,换来宝桃清歌一首或者抚琴一曲,之后就带着如痴如醉的神情另找一位姑娘疯狂发泄。
小图也长到十五岁了,在宝桃的照顾下亦婷婷玉立。但是宝桃绝对不让小图接触宝色楼乃至芙蓉街上的一切事物。
岁月催人老。这句话在宝桃身上失了效,直到有一个叫西雪的将军出现。
西雪将军,据说是刚刚打了大胜仗,正凯旋返回京师,一路上到处都流传着宝色楼的艺妓宝桃的传奇。器宇轩昂、心高气傲的西雪,自诩不仅沙场上是战无不胜的大将军,而且情场上亦乃所向披靡的情种,所谓美女爱英雄,不信这个宝桃不会倾倒在自己的战袍下。于是西雪只带了一名亲随,绕道来到宝色楼所在的小镇。西雪出手阔绰,让宝妈妈清空了楼上的所有客人,所有姑娘专陪他一人。
宝桃掀开门帘刚一露面,西雪的目光接触到宝桃眼睛的一刹那,就怔在当地,仿佛三魂六魄全部被她摄去了,只想以后的岁月都守在这个女子身边,直到终老。曾经的叱咤疆场,曾经的功名利禄,在这个女子跟前,全都如尘埃般不值回顾。
西雪打发了亲随走后,从此日日留连于宝色楼,不再它顾。
一个月后,边境战事又起,皇上急招西雪为兵马大元帅往前线抗敌,西雪迷恋于宝色楼,违旨不从,前线告急。
一日,宝妈妈被国师召见。第二日,宝妈妈灌醉了宝桃,从宝桃发中摘下了一枝桃花状金钗,扔进了河里。
当日晚上,西雪象往常一般吃着酒听宝桃抚琴吟唱,边痴痴地凝视宝桃。但是今天他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细细审视,发现宝桃虽然依旧美艳不可方物,但是她眼中那种让自己疯狂迷恋又让让自己不敢亵渎的神采已不复存在。烈酒烧得西雪浑身燥热,对面的宝桃身着轻纱,如凝脂般细长白皙的手指在琴弦间曼舞,身体无骨般轻柔地左右摆动,笑腼如花,偶尔抬头望西雪一眼,流转如星光的眼眸让西雪的眼睛里燃起了两团欲火。再没有任何思考,此时的西雪如同发情的雄狮一般扑倒宝桃,占有了她,宝桃下身的血染红了整个房间的地板。尽兴之后,西雪低头看了一眼宝桃,顿时吓得一跃而起,只见宝桃的脸变得干枯、灰白,布满了皱纹和豆大的斑点,丑陋至极。如回了魂般,西雪急忙披了衣服,冲下楼,骑上马飞奔而去。
楼下守候着的宝妈妈奔上来,看到地上的宝桃,吓得尖叫一声,想起国师的嘱咐,用床单裹了如羽毛般轻的宝桃,连夜扔到了河边。
小图找到宝桃的时候几乎认不出这个面容枯槁的人就是姐姐。宝桃身体里的血几乎流尽了,她的血淌入河里,染得这条河如一条流动的血带。小图抱着姐姐,想哭,却欲哭无泪。她抬头望着天,想喊一声:“老天爷,为什么这么折磨姐姐”,喉咙动了动却发不出声音。突然间一阵大风带着呼啸吹起,黑沉沉的云聚了起来,气温陡降,粉面似的细雪从天撒下,不消一刻血河已冰冻。
小图赶紧把姐姐背回家,请来郎中,郎中把了好一会儿脉,对小图说道:“只须给你姐姐多吃鲜肉来补身子,能否熬过这一劫,要看她自己的造化了。如若你姐姐能活到明年开春,如果这雪到明年开春的时候能停,你姐姐的性命就无碍了。五月下雪,邪气至极,老夫活了六十年了,这还是头一遭遇见。”
雪不大,却一直没有停过,这一年庄稼颗粒无收,牲畜家禽冻死大半。人冻死的冻死,饿死的饿死,逃荒的逃荒,很多村镇已经空了。吃一两肉的钱,放在往年足够十户人家一年的生计。
小图听从郎中的吩咐,每天给姐姐吃鲜肉,姐姐的脸色似乎慢慢有点红润了,有时也能清醒几个时辰听小图说话,只是她自己始终不能讲话,只用黑漆漆的眼眸焦急地看着小图,彷佛有万语千言要说的样子。小图安慰姐姐道:“不要心焦,姐姐你攒了不少钱,足够让小图和姐姐吃肉吃到开春,到时候姐姐的病就会全好的。”
为了给姐姐买肉,小图已经用尽了家里最后一个铜板。眼见一天没有吃肉的姐姐迅速苍白下去,小图拿刀割下了腿上一片肉来喂姐姐。几天颗米未进的小图,失血后摇摇欲坠,她想,自己不能就这样晕死过去,春天就快到了,姐姐就能康复了,要想法子支撑到开春。小图咬牙又割下腿上的几片肉,切成小块,撒了盐,盛在碗里,放在姐姐床头,轻轻地对姐姐说道:“小图要出门几日,小图不在家,姐姐要记得每日吃碗里的肉”。叮嘱完,小图就蹒跚着来到这条人市上。 2
已经跪在这里四天了,也曾有人来问津,但他们一看到小四脸上灰白的死亡气息,就远远躲开了。
没有太阳的白昼,消失得很早,还不到酉时,天就已全黑下来。奇怪的是,小图不感觉冷了,饿得胃绞搓着疼的感觉也消失了,浑身轻飘飘的很舒泰。小图想,既然天黑了,买主儿们也得明天才再来,还是回去看看姐姐,再喂姐姐一块肉吃。
小图轻松地站了起来,脚步不再踉跄,往村里走去。
到了村口,只剩自己一家人的村子竟然有灯光,光就是从自家的屋子里照出的,小图心想,是谁点的灯呢?莫非姐姐好了?朝着家的方向走着真好,尤其是家里有一盏亮亮的灯火召唤着你回去。
小图推开门,看见姐姐竟然坐了起来,靠在床沿上,又回复了往昔的美丽容颜。小图觉得心里有什么东西一沉,但是又满心欢喜看见姐姐的病好了。姐姐招手叫小图坐在自己身边,心疼地盯着她,拉着她的手说道:
“昨儿个晚上就开始等你了,怎么才回来,真让姐姐心焦。”
“姐姐,你全好了吗?你能开口说话了?呜呜————小图太高兴了。”
“如果你昨儿个回来,还能看到姐姐下地走路呢,你瞧,屋子我都打扫干净了。在门口站着等了你一天一夜,兴许累的,这会儿又站不起来了。”
“姐姐,小图再不离开你这么长的时间了,你好好躺躺,明天就能站起来呢。”
“小图,可是姐姐对不住你,姐姐要离开你了。别打断我,别哭,否则姐姐要对你说的话就来不及说完了。你知道西雪吗?”
“当然知道,而且恨他入骨,小图绝不会忘记这个人,小图一定为姐姐报仇,一定杀了他。”
“千万不要”,姐姐用手捂住了小图的口,急急地说道:“姐姐的病不怪他,你对姐姐发誓,你不会杀他、不会伤害他。”
“这是为什么?”
“你须先答应姐姐发这个誓,否则姐姐死也死得不会瞑目。”
“好吧,姐姐,小图答应,为了姐姐,小图愿意做一切。小图发誓,绝不伤害、绝不杀西雪,如违此誓,天打雷劈,永生永世与姐姐不得相见。现在,姐姐,你可以告诉小图这是为什么了吗?”小图哽咽着把头埋在姐姐怀里。
姐姐温柔地摸着小图的头发,说道:“我可怜的妹妹。姐姐其实早就该死了,只是身不由己,又舍不得丢下你。西雪其实是帮了姐姐。”
小图听得越加糊涂了,抬起头来,问道:“西雪让姐姐得这一场大病,还是帮了姐姐?小图不懂。还有,他害了姐姐后,就立刻远走高飞了,他算是男人吗?他连人都不算呀。”
“西雪也只是个凡人,他害了姐姐也好,帮了姐姐也好,都是无意的。除了你,无论是谁见到我当时那种模样,也会吓得落荒而逃的。况且,他是突然醒悟过来,他原是个将军,他的使命是要去前线的。西雪让姐姐从宝桃楼里解脱了出来,姐姐实在是感激他的。”
小图摇了摇头:“小图听不懂姐姐说的话。小图既然对姐姐发了誓,一定会遵守的,但是小图不甘心。”
姐姐长长叹了口气:“姐姐需要给你讲更重要的事情。前段时间姐姐不能讲话,心里徒然着急也没奈何。现在姐姐的时间不多了,你不甘心,姐姐也只能简单解释给你听。自从进了宝色楼,眼看着周围男人都为我癫狂,为了和我多相处几日,被财迷心窍的宝妈妈盘剥地得倾家荡产,很多男人还因为我落得个妻离子散。”
姐姐满眼都是愧疚之色:“姐姐自知姿色出众,但是宝色楼里相貌强过我的并非没有,怎地男人们单对我这般痴迷?姐姐不知其中原因。姐姐没有害人心,却实在做了害人事。想离开宝色楼这个是非之地,无奈当初年幼无知卖身给了宝妈妈。早该一死了之的,也因有私心而苟且活命。”
小图抱紧了姐姐:“你都是为了照顾小图呀,是小图拖累了你。”
姐姐用手指替小图梳理着长发,用自责的口吻继续说道:“自作孽不可活,因为我而家破人亡的男人太多了。这十几年来,我日日经受良心煎熬。也许西雪正是为他们来讨债的吧,所以我不怨他。西雪也让我从宝色楼和良心不安的束缚中逃脱了出来,所以我反而很感激他。这几个月在家里和你相对,虽然不能言不能动,但是只这样静静地看着你做事,姐姐竟是感觉从未有过的幸福。有这几个月的幸福,姐姐知足了。”
顿了顿,姐姐的声音突然变得急促起来:“姐姐的好小图,记住,一定好好照顾自己。有机会的话去江南,那里有个浅水村,才是我们真正的家,爹娘都葬在那里。还有,如果你见到一枝桃花状的金钗,千万要……”姐姐说到这里,声音嘎然而止。
小图吃惊地看着姐姐,她慢慢变得透明起来,竟化成一缕红烟往上漂浮而去。
小图呆住了,难道,姐姐已经死了?想起姐姐的反常表现,想起姐姐说从昨天夜里就站起来了,难道,姐姐昨夜已经死了,刚才的,是姐姐的魂魄?既然是魂魄,为什么不能跟小图多呆一会儿?
“姐姐,等等小图!”小图喊出撕心裂肺的一声,纵身跳起就去追姐姐。奇怪的是,仿佛穿过空气般,小图轻松地穿过屋顶,漂浮在半空中。
那屡红烟在前方一浮一浮的,小图来不及多想,就追了过去。红烟把小图引到人市那条街,在一个跪着的人身边停了下来。这人身上覆盖了一层雪,已经僵直了。小图觉得此人非常眼熟,仔细一看,不禁一怔,这人不正是自己吗?那现在的自己又是谁呢?小图这时才醒悟过来此时自己正漂浮在半空中,此时的自己原是一个魂魄。
红烟停在这人的头顶,向着下方不停地晃着。小图明白了,姐姐在引导自己的魂魄回到肉身里。
红烟晃得越来越快,它的颜色却越来越淡。小图留恋地看了一眼红烟,扑到那具身体之上。 3
小图睁开眼,雪已经停了,天空中一轮圆月格外皎洁,大地上的雪反射着它的银辉,一片干净清明。
小图哀伤地想,姐姐已经去了,不用再卖自己给姐姐买肉了。去哪里呢?姐姐说过家乡在江南,那是一个很美丽的地方,小图梦中常常去的,那就一直往南走吧,一定可以走到浅水村的。小图想着,准备站起身来,一使劲,只觉得浑身无力,手脚都僵了根本不听使唤,再猛地一挣扎,头一阵儿眩晕就昏了过去。
小图悠悠醒转,发现正置身于一个破庙里,强烈的阳光从残破的窗户纸缝隙里射进来, 晃得人眼花。几个月不见阳光的小图好一会儿才适应屋子里的光线,向四周打量,猛得发现有一双又圆又亮的眼睛盯视着自己,小图吓得“啊”一声大叫。
这双眼睛的主人却笑了起来:“姑娘终于醒了,我还以为又做了赔本生意呢。”
小图定了定神,眼前这个人看不出多大年纪,一身锦衣玉服已脏破不堪,满脸污泥,胡子拉碴,头发脏得打着结儿披散着,浑身上下一副落魄样子,然而他的一双眼睛却是神采奕奕,让人直觉得这双眼睛长错了地方。此时这个人正靠近小图,伸出一只手向小图的头摸过来。
小图忙大叫一声挥手打开他的胳膊,问道:“你,你,你要做什么?”
这人嘻嘻一笑,盘腿坐在旁边的干草垛上,用手支着下巴,带着点儿嘲弄的眼神上下左右地打量着小图。
小图被他看得浑身不自在,用手捂着脸,恨声恨气地道:“你这个痞子,哪有你这样看人的?再看,我挖了你的眼珠!”
“小姐,你以为我要做什么?你以为我很愿意看你?可惜这里没有镜子,否则你就知道你要多难看有多难看。我得鼓起多大勇气才能忍住没有跑掉,还把你背到这里,给你喂药喂粥。我在想,本人实在可以当选本年度最佳善心奖。”说罢,洋洋得意地一笑。
“那你刚才伸手过来做什么?”小图依然紧张地问道。
这人两道浓眉微微往上一挑:“小妹妹,我虽然不是君子,但也不至于对你这个丑八怪动什么邪念。你一直在发烧,给你喂了药,想试试你的体温如何。唉!我就知道好人做不得,不能对女人发善心,还是那个姓孔的说的好,什么唯小人与女子难养也。我说,唯丑女更难养。对不对,雪硌?”他转身拍了拍身后的一匹白马,白马打了响鼻,低头蹭蹭了他的脸。
小图这才发现庙里除了他们二人之外,还有一匹足有一人半高的马,通体雪白没有一根杂毛,闪着亮光,身体线条流畅,四肢挺拔粗长,蹄大如碗,用一双灵动的大眼睛瞧着小图。小图对这匹白马顿生好感。
“它叫雪落?这名字真是雅致,白雪飘落,和它很配的。”
那人立刻跳了起来:“丑丫头,你可别打它的主意!”又搂住雪硌的脖子,对着雪硌的耳朵低声道:“小子,甜言蜜语的人是要打你坏主意的人,尤其是丑女人,千万别理她们。你可不要学我,帮助了她,还被以为心怀鬼胎。以后你若遇到快死的小母马,可不能去救它,要躲得远远的才好,记住了吗?不要东张西望的装作没听到的样子。”
小图这才听明白原来昨晚是这个痞子救了自己,挣扎着起身朝他磕了个头,道:“公子相救之恩,他日小女子定当衔环相报。小女子名小图。敢问恩公名讳,小女子定永世铭刻在心。”
那人立刻收起嘻皮笑脸的模样,急趋过来扶起小图,郑重地道:“姑娘不必如此。在下水青。昨晚在你之前我们也背回来一个冻僵的人,以为能活过来,唉……那里只余你一人还有一丝气息,今早背回来的,能活,是你自己命大。”
慢慢地,他又换了嘻笑的口吻:“况且,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我们正好路过那里,顺便救了你而已,你不用就此铭刻在心。不是有说,红颜多薄命的么?如小姐你这般丑样,怕是命会很长呢,要永世铭刻在下于心,那时间一定长的得让我发疯不可,你还是忘记了好。”
小图本是满心感激的,听他如此说,慢慢站了起来,道:“小女子丑陋讨公子嫌恶,只有多求菩萨保佑公子平安了。但愿来生小女子能生得貌美些,使公子不厌,能得一机会报公子救命之恩。就此别过。”说罢转身欲走。
水青斜跨一步挡在小图前面,皱眉道:“小妹妹,你不只是丑些,气量也小些。你现在身子非常虚弱,外面冰天雪地的,你出去不消一刻就得冻死。”
“公子不是说丑女命大吗?不劳公子挂心,小女子一定会活着到江南的。”
“你要去江南?如此只身前去?”
“是。不过与公子不相干。”
“怎么不相干?你刚才不是说要衔环相报的吗,不要等他日再报了,眼前我缺一个烧水丫头,而我们正要前往江南,一路上你给我们烧热水做饭,就是报恩了,等到了江南,各走各路,两不相欠。”
小图想想这样也好,即可报恩,又解决了路途陌生及盘缠的难题,遂点头道:“我现在就去做饭。”
水青指着铺着厚厚一层干草的“床”道:“你赶紧躺下,先养好病再给我们做饭。否则你病着我们也无法上路。粥已经煮好,我去给你盛一碗。”
小图默默地躺下,默默地看着水青走到火堆边,从吊子上冒着热气的锅里一勺一勺地盛粥,想着他到底是好是坏,救了自己性命,一副很关心自己的样子,又一副嫌弃自己的样子,一副热心救人的侠义心肠,又一副好显摆吹牛的痞子相。
水青看了小图一眼,瘦得象麻杆,头发乱得能筑巢,脸上一层厚泥,昨晚打眼看时还以为是个小子,此时正盯着自己看,挠头笑道:“我知道自己帅,你也不要这样看我,千万不要想以身相许来报答我呀,我对丑丫头和小丫头都不感兴趣。”
小图忙低下了头,暗暗想:你放心吧,去江南的路上小图只会做个好烧火丫头。
水青把碗放到小图手边,走到雪硌跟前,用手捋着它的鬃毛,对它亲昵地说道:“雪硌啊雪硌,你也累了一天了,别左顾右盼的,赶紧睡,兴许明天咱们就能启程。”
雪硌轻轻甩甩了鬃毛,用头把水青顶到另一个干草床边,眨了眨它的大眼睛。
“吃饱喝足了,我当然也睡。”水青拍了拍雪硌的脑袋,然后躺倒在干草床上,不一会儿,就传出了轻轻的鼾声。
雪硌紧靠着水青站着,闭起了双目。
小图吃完了粥,感觉浑身暖和和的。注视着对面的水青和雪硌,思念着姐姐,想起她最后给自己说的那些话,又回想这几个月遇到的怪事,象梦一样又确实发生了,思绪纷乱,一时百感交集。 4
地上的火堆已渐渐小了,小图的困意袭了上来,突然一股冷风透过门缝、窗洞吹了进来,小图打了个冷颤旋又清醒起来。
水青也一骨碌坐了起来,瞟了小图一眼,解下自己的披风丢给小图,道:“你只管睡觉,把披风盖在身上,风冷。”接着起身走到火堆旁,往里扔了几块木头,火焰陡地高起半尺,着火的木头“噼啪”炸响,声音极大,在这个空洞的庙里回响。
风一阵大过一阵,小图缩着身子裹紧了披风。雪硌踱了过来,站在小图身前为她挡风。水青笑道:“好你个色马,比我懂得怜香惜玉呀。”雪硌低低地“咴”了两声表示回应。
“砰!砰!砰!砰!砰!”门上突然响起一阵拍打声,而后一个女声在门后凄惨地叫道:“行行好,请开开门让我进去。”
小图看了看水青,他似乎没有打算去开门的样子,小图站起身向门走去,水青一闪身挡住了小图,问道:“你要去开门?”
“嗯。”
“不必。门没有上闩,她若想进来,一推就可以打开。”
“一个可怜的女子,她没有经过门里人的同意,怎么敢自己推门进来?我本还感激你救命之恩,以为你是一个侠义心肠之人,没想到你如此冷心冷肺见死不救!再不让她进来,她就要被冻死了!”
外面的女子立即大声呜咽着道:“我看见里面有火,可怜可怜我,让我取取暖吧。”
小图猛地推开水青,冲到门前,一下拉开了门。门在被打开的瞬间,小图只觉一股强大力量把自己吸到门外,没来得及有任何反应,一根大腿粗的绳状东西卷了过来,缠住小图高高举起。
水青和雪硌也赶到了门前,眼前事物让水青倒吸一口凉气。这是一个两人多高的妖怪,女人身子分外妖娆,拖着一条足有一丈长的粗尾巴,尾巴的末端卷着小图悬在半空中。
雪硌高高扬着头,两只后蹄使劲地踢踏着地面,发出“咚、咚”之声,彷佛立刻就会冲跃出去。
“管好你的马!”蛇妖大喝一声:“否则我只要轻轻一使劲,就让她死!”说着收了一下尾巴,小图立刻疼得呻吟了一声。
雪硌停止了动作,只是眼睛一眨不眨地死死盯着这个妖怪。水青手按腰后的剑厉声道:“妖怪!你欲如何?”
蛇妖咯咯笑着,腰身往下低了低,平视着水青,声音变得娇娇柔柔:“昨晚我来找你,你拒我于庙门之外。今日我来,多亏了这个丫头才开了庙门,只要你答应我的条件,我是不会伤害她的。”
“什么条件?”
“让我吃了你,或者,把你胸前的佩玉给我。”
“你怎知我胸前有佩玉?我自出生就戴着它,从未离身,它浸润了我二十年的阳刚之气,你一女流妖怪,乃阴气之物,要我的佩玉何用?”
蛇妖扭着腰身靠近水青,脸上泛起红霞,嘟起花瓣一般嫩红的嘴唇,用更加娇羞嗲气的声音道“给我就是了,我自有用处。”
水青一手插腰,吹了声口哨道:“仔细看起来,你长得很不错,可以用得上倾国倾城来形容,可惜我既非国又非城,也见过几个美女,你这一套对我没用。”
蛇妖变了脸色,冒着青煞之气,一挺身长高三尺多,俯视着水青,恶声恶气地道:“你不要惹恼我!”说着缩紧了一下尾巴,小图两条细眉结在一起,上牙死咬住下唇,脸上渗满了黄豆大的汗珠,正在强忍着莫大的痛苦。
雪硌一甩头,鬃毛打到水青的脸上。水青忙伸手入怀,对蛇妖道:“别生气,给你就是了,大不了我再买一块。喂,妖怪,一块够不够?要不要我多买几块送你?”
蛇妖又低下腰身,换了笑脸道:“只要你胸前的那块。”
“好,给你!”水青拽断脖子上挂玉的绳子,把一块翠绿的方玉朝蛇妖斜上方劲射出去,蛇妖急忙松开小图,尾巴甩打地面腰身一拧朝上弹出。
同一时间,雪硌飞身扑出去接住落下的小图,水青挺剑向蛇妖劈过去。
蛇妖接住翠玉,心下正喜,见身下剑光一闪,忙抽身躲避,晚了半拍,小半条尾巴已被斩了下去。
蛇妖大怒,全身暴长三倍,变得井口粗的尾巴向水青砸了下来。水青一个纵跃闪开这迎头一击,挽了个剑花刺向蛇身。粗大的蛇尾出人意料得灵活,一击不中,就势横扫,水青被扫出去撞到庙墙上,喉咙一甜吐出一大口鲜血。
雪硌嘶鸣一声,四蹄齐跃踏向蛇尾。蛇妖缩回尾巴,一抖身子,变回蛇身,大张着口,露出尖利的蛇牙,长长的红信一伸一缩。雪硌转身踏向左边,突然后腿猛地一蹬,腾空而起,前蹄往蛇头踏下。蛇妖头偏了偏,呲牙去咬雪硌的脖子。雪硌急速摆头收前蹄,屁股一拧,全身拉成弓状,后蹄急如闪电般踹向蛇妖的七寸。蛇妖一低身,“喀嚓”一声脆响,雪硌踢断了蛇妖的一根骨头,可惜离它的七寸偏了几厘。
蛇妖痛得猛吐信子,张开血盆大口做势要生吞了雪硌。
这时水青的剑向蛇妖的咽喉刺了过来,蛇妖挥牙挡住,水青被震得虎口撕裂,剑脱手掉到地上。蛇妖大尾卷来,要缠住水青,水青来不及拾剑,欺身上前靠近蛇妖着地的腹部,轮圆了胳膊就是几拳。
蛇妖吐着信子发出“咝咝”的笑声,彷佛嘲讽水青的拳头对她来说如同挠痒痒。尾巴回缩又要来缠水青,也许是忘记尾巴已断掉小半根,用的力道不足,尾巴没能够着水青。水青乘机退到雪硌跟前。
雪硌四蹄不停地蹬着地面,大眼睛瞪着蛇妖,伺机寻找攻击的漏洞。
蛇妖的尾巴缓缓地向后移动着,“难道这个妖怪要逃?”水青想着,往蛇妖身后望去,瘦弱的小图呆呆地站在那里。“不好!”水青心里暗叫一声,快步向小图跑去,边跑边喊:“小图,快跑!”
小图慌乱中朝蛇尾跑去,水青见小图这自投罗网般的跑法,心里气得想:“真是个笨丫头,又丑又笨!”眼见蛇尾就要缠住小图,情急之下,水青扑身抱住蛇尾,这尾巴实在太粗,很难抱稳,水青竟张口狠狠咬住蛇皮。
蛇妖没想到水青竟会用这种自寻死路的方法来挥抱住自己的尾巴,不禁愣了一下。
雪硌抓住这个机会,急蹿过去,前蹄直捣蛇妖的眼睛。“咚!”一声,如擂到一面鼓上,中招的蛇妖疼痛难忍,剧烈翻滚起来,抱着蛇尾的水青随着它的大尾巴一起一落,头晕目眩中被甩出去,碰倒一块大石,水青只觉得浑身骨头碎了一般得疼,胸中有什么东西排山倒海般地涌动,“哇,哇”吐出几大口黑血,才稍觉气息顺畅一些。
小图奔了过来,流泪抱着水青。水青把头靠在小图肩膀上,轻声道:“一会儿我和雪硌把蛇妖从庙门口引开,你赶紧进去关严庙门。”水青喘息着停顿了一会儿,拉了拉小图的手,黑漆漆的眸子里瞳仁微缩了一下:“冷得跟冰块似的,你怎么那么容易冻僵。进庙后往火堆里多填几块木头,自己烤烤火。”
水青说完一把推开小图,就地翻了个滚,拾起地上的剑来,又回头看了小图一眼,冲她朝庙门的方向使了个眼色。
雪硌也领会到水青的意图,高声嘶鸣着冲向蛇妖,待蛇妖张口咬下来时,方向突然转向一侧,抬起前腿直蹄蛇妖的下巴。蛇妖也不躲,低头撞了过来。蛇妖的头顶硬得象石头,雪硌前蹄蹬在上面,后蹄急缩也在蛇头上一蹬,斜冲过去,又踹向蛇妖的七寸。 后蹄急缩也在蛇头上一蹬,斜冲过去,又踹向蛇妖的七寸。
另一边的水青提着气,使出十足的力气把剑掷向蛇腹。蛇妖身子向后急退数尺,躲过这一剑。雪硌的后蹄从斜刺里踢了过来,正中蛇妖的七寸。蛇妖立时倒在地上,又幻化成刚才人身蛇尾的模样,软软地躺倒着,口边有一大摊鲜血。
小图刚刚退到庙门边,看到这一幕就站定了,暗自对这个蛇妖生出一丝怜悯。
水青走上前来,厉声问道:“妖孽,你要我的玉何用?老实回答,还可饶你一命。”
蛇妖擦了擦嘴角的血,捋了捋散乱的头发,恨恨地斜视着水青,紧咬着牙齿一言不发。
水青沉默了一会儿,叹了口气道:“我对妖怪从来没有恶感,昨夜你来,我没有开门是放你一马,今夜你却又来纠缠!一个能有如此动人美貌的蛇妖,修行的时日非千年不可,我没有伤你之心,雪硌在你七寸上的一踢也没有用十成的力道,回去好好好生调养几月你就可痊愈,仍是倾国倾城之容。你属阴,我的玉属阳,你不要听信他人的招摇撞骗,我的玉对你不会有一点好处的。把玉还给我,你就走吧。”
蛇妖眼中流出两行清泪,低下头依旧不开口。
水青冷笑一声,用剑指着蛇妖的肚子,用残忍的语气道:“从这里剖开,玉就出来了,可是你千年的修行会功亏一篑!我讲了那么多,你不领情,就休怪我无情了!”
“慢着!”小图大呼一声奔上前,挡在蛇妖身前。
水青和蛇妖都不解地看着小图,雪硌踏步过来脖子蹭了蹭水青的脸,示意水青靠在自己的身上。
小图急急地说道:“你不能杀她!你仔细看看她,象什么?女娲娘娘!是我姐姐最敬重的!你怎么能杀女娲娘娘!”
水青听得大笑起来,“丑丫头懂得还很多呢!她只有女娲的外形,本质上却是个妖怪。”
小图紧张地大哭道:“一块玉而已,你自己说的,随时可买很多,为什么不能送她?你若一定要杀她,就先杀了我。”
水青无奈地看着小图,虚弱地靠在雪硌身上,雪硌眨着温柔如水的眸子,一会儿看看水青,一会儿又看看小图,一副为难的样子。
好一会儿,水青嘶哑着嗓子道:“可是……可是失去那块玉,我会很快死掉的。”
听了此话,小图怔在当地。
蛇妖却说话了:“你们没有伤我之心,我怎能起害你们之意?小图小妹,我怎配是女娲呢?我乃千年花蛇,本以山野动物为食,日子倒也过得无忧无虑。也是命中劫数,有一日,被鹰啄伤,奄奄一息,幸得一樵夫相救,并细心照料喂养我,伤好后放我归山。我欲报恩,此后苦苦修行,无奈修行千年仍无法消除这条尾巴,实是难以忍受思念之苦,一个月前曾去见过转世后的樵夫,怎料将他活活吓死了。”
说到这里,蛇妖忍不住低声啜泣:“只想报恩,只想见他,千年来,无论修行遇到怎样的困难,一想到有朝一日可以化成人形,象传说中白娘子那样和他幸福厮守,所有痛苦磨折就都能承受了,千年来,我料想了无数种和他重新相见的的情形,却没有料想到苦等千年的结果是害了他。”
蛇妖已哽咽不能言。水青回屋里端出一碗水,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瓶,倒出一点白色药粉,道:“这是我师父研制的治创伤的良药,请喝了它。”
蛇妖感激地接过喝下,稳定了一下情绪,继续说道:“我又想到白娘子曾经去仙山寻灵芝,于是我四处打听仙山的所在,恰在此时,遇到了一个仙人,他说,只要帮他做成一件事,不但可以施仙法让恩人还魂,还可以教我修行之法能使尾巴化成人腿形状。”
蛇妖停止叙说,挣扎着立起身子,对小图和水青躬身施礼道:“公子的药非常有效,花蛇感觉好很多了,这就把玉还给公子”,说罢凝神运气,低吼一声张嘴吐出那块翠绿方玉。
蛇妖看着这块玉,继续说道:“仙人让我做的事情,就是拿到公子身上的这块方玉给他,我不曾想到拿走了玉就会令公子丢了性命。”
小图忍不住问道:“那个仙人是谁?为什么要拿别人身上的玉?”
蛇妖摇了摇头道:“我答应了不能说出此人是谁。”
水青接过蛇妖递过来的玉,对小图嘘声道:“不要为难她,别问了。花蛇,多谢你信任我们,可是无法救你的恩人了。”
蛇妖凄然道:“本以为这是上天赐给我的缘份,是我自己误会了。既然缘份已尽,我也不做它想了。我还是回到山林里去,从此忘记修行,只过一条蛇应该过的日子去。”
小图伸手拉住蛇妖的手腕,恳切地道:“你千万不要放弃修行。不管你本质是妖还是兽,你能修行成女娲娘娘的外形,这就是大造化呀。我想,因为你在修行中心中充满对恩人的爱意,才能得此造化。可是也正因为此,你心里只有对一个人的爱,而没有对万千生灵的爱,使得你的修行一直无法突破极限,你的尾巴才无法消除。虽然你恩人的这一世和你无缘,可是在这之前你已等了他几十个尘世了,怎么能就放弃呢?虽然你料错了这一世的缘份,但是你一定不会料错永生永世的缘份。”
蛇妖静静地听着,脸上的表情从绝望慢慢转向希望,听到最后,蛇妖俯身以头碰地,“多谢指点迷津,花蛇一定继续修行,后会有期。”说罢一摆尾巴,长身而起,飞跃进夜色中。 5
小图直视着蛇妖消失的地方,一时没有回过神来。
水青拽过小图的衣袖往庙里拖,“丑丫头,别发呆了,快到里面烤火。”
屋子里,雪硌正用蹄子把木头往火堆里踢,对着进来的水青和小图两人打了一个长长亮亮的响鼻。
水青把小图拉到火堆旁,又把草床上的披风拿过来披在小图身上,坐下往火堆里扔着木块,对雪硌做出一副苦瓜脸道:“如何才能让这个丑丫头快些好起来?这一路上还指望她烧水做饭呢。不知道前面会不会有好酒楼,我只会熬粥,再吃几日,就要馋得把自己的舌头咬下来吞掉啦。”
雪硌对水青翻了个白眼,彷佛早就习惯了他的自怜自艾。
小图很不好意思,又向火堆靠近了些,暗暗希望自己快些好起来。
水青对小图的举动非常满意,躺回自己的草床,舒服地叹了口长气,用手把自己全身摸了一遍,自言自语道:“一根骨头都没断,钢筋铁骨,福大命大,我乃真英雄也。”话音还未落,已发出轻轻鼾声。
第二日,小图的烧已退干净,水青道:“这个镇子死人太多,阴气很重,不知道还会招来什么妖魔鬼怪,我们赶紧上路,在前方寻个客栈,你也能好好洗个澡,比我还脏,哪里有女孩样儿!”又对雪硌道:“得辛苦你驮我们两个人了,你嫌丑丫头脏吗?要不你驮着我,我再驮着她?”
雪硌忙踱到小图跟前,转着脑袋亲昵地蹭着小图的脸,以表示自己的立场。
“才几天你就胳膊肘往外拐。”水青跳过来飞身而上骑到雪硌背上,用手指点着雪硌的脑袋说道:“这么丑的丫头你也喜欢呀!”
水青低下身子对小图道:“你也上来。”然后抓住小图的一提一带送到了自己身后,又拉过小图的胳膊环住自己的腰:“抱紧我,小心摔下去,若是摔断鼻子,磕掉门牙,东施见了你都会梦里笑醒的。”说着轻喝一声:“雪硌,走!”雪硌撒开四蹄向南奔驰而去。
雪硌真乃神驹,小图只觉得耳边呼呼之声,道旁景物飞驰而过,疾风更加冷彻骨髓,小图不禁使劲抱住水青的腰,将头和身子紧紧贴在他的后背上。一直不曾留意,此时才发现水青的肩背很宽,躲在他的背后,小图模糊得感到心里很踏实很暖和。脸上有什么东西粘乎乎的,小图抬眼一看,原来是水青的后背正渗出血来。小图顿时觉得鼻子一酸,想到都是因为自己给蛇妖开了门,才招致那样一场打斗,都是因为保护自己水青才被蛇妖的尾巴打伤,本来对水青的行为举止感到讨厌的小图,心里恙出了别样的情愫。
不知行了多少里地,一路都是荒凉的戈壁,天渐渐黑了,倏地,前方突然出现了一个镇子,灯火通明,锣鼓喧天,锁呐齐响,彷佛是一个热闹的庙会般。空气中还弥漫着芬郁的花香。
水青奇怪地咦了一声,这不年不节的日子,况且是在深夜,这个镇子怎么会在办庙会?,当下正值隆冬,野地外的花香与时令也太不相符了。心里顿生疑虑,于是令雪硌放慢了脚步。 心里顿生疑虑,于是令雪硌放慢了脚步。
远远地就看到镇口高高地挂着几十个红灯笼,组成一个大大的“喜喜”字。灯笼下停着一顶大红花轿,花轿通身挂满了金银宝石、翡翠珍珠,映射着灯光和月光,灿灿生辉,闪得人眼都花了。花轿两旁整齐地站着几排人,有吹锁呐的,有敲锣鼓的,有抬着红木大箱子的,还有十几个丫鬟打扮的女子各挽着一个花篮朝天空撒着花瓣。
“怪道的,让我想得脑袋疼,花香竟是这样来的。”水青笑得咳嗽起来:“等我回去告诉李财主,有人比他还会摆谱,大冬天的从南方千里迢迢运这许多花来,单为撒着玩。”
小图看得眼都直了,说道:“小图也见过有人婚嫁的,可是场面比不上这个十分之一。如果将来小图嫁人的时候也有如此排场,那此生就知足了。”
小图的话音未落,那群人中有一人发出一阵清脆的笑声,笑声不大,却把锁呐锣鼓声都压了下去,接着从里面走出一个30岁左右的女子,耳边插着的一朵红花,嘴角有一颗黑色的大痔,标准一副媒婆的样貌。
笑声就是这个媒婆发出的,她边笑边迎着小图等人款步移来,待走近了,媒婆蹲身施了个礼,道:“小图小姐,终于盼到你了,还好没误了吉时,否则孙大人怪罪下来,我们这些个人可都吃罪不起呀。小图小姐一向很心善的,一定不忍看到我们为了你而吃苦。”
水青转头对小图坏笑道:“你刚说希望有这样的出嫁排场,这不,这个排场正好是为你准备的。我看你也不用跟我们一路辛苦去南方了,留在这里做那个什么孙大人的压寨夫人,可以享清福啦。”
小图学着雪硌的样子翻了水青一个白眼,又赶紧对那媒婆道:“小图从未许配过人家,小图也从未见过大姐你,你这番话从何而来呢?”
媒婆满面堆笑:“刚刚小姐不是说,如果将来小图嫁人的时候也有如此排场,那此生就知足了?这里的排场,正是为小姐准备的。小姐难道不满意?”
小图低声嘟囔了一句:“我那么小声说的话,她怎么听到的?”
那媒婆笑意更浓了:“况且,婚假之事,乃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小姐尚在襁褓中时,就是我说的媒,你父母首肯了的,将小姐嫁与孙大人。小姐自己不知此事,也是情理之中的。”
水青哈哈大笑起来,一边笑,心里闪过几个念头:这个人和这个地方出现得太突兀了,不知道会不是又是什么大妖怪,不好硬来,先与她周旋,看看情形在做打算。
媒婆也跟着咯咯笑着:“刚才公子说得对,嫁给我们孙大人,以后小图小姐就可以在这享荣华富贵啦。”
水青打着哈哈道:“不能全听你一面之辞。出门在外,长兄为父,我得给我妹子作主。我要先相一下这个未来的妹夫,虽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但人品才气一定要有,否则我宁可让妹子当尼姑。”
媒婆抬头望了望天,月亮斜斜地悬在天空,媒婆陪笑道:“到吉时还得有两个时辰,二位请跟我来。”
水青拉着小图跳下马来,跟着媒婆走进镇子。镇子里,家家张灯结彩,道路两边挤满了人,个个拍着手跳着脚欢呼:“新娘子来喽,看新娘子喽。”
小图抓住水青的手,低声道:“这些人看起来古怪得很,除了个头不一样,衣着相貌动作都十分想象。这个媒婆说的一定是鬼话,我从来不知道自己曾经被许配人家。我们还是赶紧离开这里吧。”
水青用劲捏了捏小图的手,冲她快速眨了下眼睛,高声道:“快要出嫁的人,怎么一点都不懂得害个羞!以前大哥我是怎么教你的?少说话,多做事。你不说话,没人拿你当哑巴。”说完,又使劲捏了捏小图的手,低声道:“我也瞧出了这里处处透着诡异,而且被一种巨大的阴郁气息笼罩着,我们不知道对方底细,只好先虚与委蛇,一会儿我见机行事,你看我的颜色,我让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不要自己乱来。”又用衣襟替小图擦拭手上的汗:“别怕,一切都有我呢。”
“到了,到了”,媒婆走到一座酒楼跟前:“孙大人正在里面呢。”
跟着媒婆走进酒楼,里面布置得一派豪富人家婚嫁酒席场面。从酒席里站起一个人,身着红色状元服,头戴红色状元帽,面色白净,长相斯文。见三人进来,此人躬身施礼道:“孙思久候多时了。小图姑娘长途跋涉,一定饿坏了,这里的吃食,请随意。我们的吉时在寅时与卯时更替之刻,姑娘可稍作休息。”
孙思对着水青平伸出胳膊,“请坐。兄台要考小弟的人品才气,该当的,今夜我们煮酒论才品。”
孙思坐到水青对面,咏道:“怀君属秋夜,散步咏凉天。山空松子落,幽人应未眠。”
水青作揖还礼,边坐边道:“逢君值冬夜,把酒论才品。楼凉君心暖,佳人自得心。”
孙思正在倒酒,手一颤,激动地道:“兄台乃小弟知己也。”把酒举过头顶:“小弟敬兄台一杯。”水青接过酒仰头饮下。
孙思自己也饮下一杯酒,咏道:“繁华事散逐香尘,流水无情草自春。日暮东风怨啼鸟,落花犹似坠楼人。”
水青心里暗道此人怨气太重,微一沉吟,咏道:“积雪春融入海河,芳草青青柳成荫。美人一缕香魂散,君见娇花绽坟前。”
如此,两人你一首我一首地咏起来。小图看着满桌美食,却不敢吃。想水青刚才的眼色,成竹在胸的样子,一定有什么脱身之法。于是她把身子偎着雪硌,又累又饿,看着吟诗的两个人,渐渐精神恍惚起来。
孙思好像穿的不是红衣,而是一身粗布长袍,正和水青抱在一起。他们怎么抱在一起?小图忙起身走进他们,仔细一看,不是水青,是一个兰衣女子,姣好的面容梨花带雨,死死楼着孙思的脖子,抽噎着恳求道:“孙郎,一定要回来。我等你五年,如果不见你归来,我就从那座楼上跳下去。”
小图定睛看过去,他们正在一座大花园里,身后有一座七、八丈高的阁楼。
孙思连忙道:“我一定会高中的,我一定会回来用重金聘礼,用大红花轿把你迎娶进门,你一定要好好保重自己,等我我回来。五年内我若没能回来风风光光娶你,就让我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兰衣女子停住了哭泣,嗔道:“今天我们都中邪了吧,怎么尽说些不吉利的话。”脱开孙思的怀抱,后腿半步,顿身一礼道:“今晚,倩妹以清风为酒,为孙郎送行,预祝孙郎金榜题名,预祝我们将来百年好合!”
小图迷糊地想:水青哪里去了?转身去找,却发现自己又换了个地方,正置身于一个闺房里,这个闺房用红幔、红花、红双喜字布置得充满喜气,床头摆放着凤冠霞帔。刚才见到的那个兰衣女子正站在窗前,轻轻地吟唱一首诗。她的声音很小,小图听来却象在耳边一样清晰:
长相思,
在河畔。
红花吐芳蜂蝶舞,
鸳鸯弄水起微澜。
长相思,
摧心肝。
素手鸣筝金粟柱,
慧芷兰心相忘难。
兰衣女子停了一会儿,旋又吟唱另一首诗:
孙枝绿,
思君颜。
单影遥望北飞雁,
倩盼孙郎乘风还。
来去兮,
生离难。
再吟君诗长嗟叹,
会心不觉泪痕干。
吟罢,兰衣女子转过头来,对着小图点了点头,攀上窗子。小图有一种不祥的预感,急忙去拉她,觉着抓住了她的手腕,却似空气般让人无法抓实。兰衣女子又对小图露出了一个凄楚的笑容,纵身从窗子跳了下去。接着听到“砰!”一个沉闷的东西落地声。
6
小图惊地直起了身子。身后是雪硌,对面的水青和孙思还在饮酒对诗。原来是南柯一梦。
小图擦了擦脸上的冷汗,又看了一眼他们两人。不对,烛光下,只有水青一人的影子,再看孙思的脸,隐隐透着青黑之气。小图全身汗毛直竖,脱口喊道:“水青!”
两人同时朝小图看过来。水青笑道:“妹子醒了?都是大哥惯的,都快当新娘了还这么没大没小的,敢直呼兄长名讳。以后做了孙夫人,可得懂规矩。”
孙思起身笑道:“还有半刻就是吉时了,姑娘醒得及时。由兄长主婚,我们准备拜堂吧。”
“请慢,”水青对孙思笑道:“半刻之后小图就不是我家人了,把这最后半刻留给兄长我和妹子说些私话可好?”
孙思大度地说:“小弟不是小气人,你们请便。”
水青走到小图和雪硌跟前,朝雪硌弩了一下唇,揽住小图的腰道:“来让大哥教你如何做个好媳妇。”
“好”字还没说完,水青已带着小图飞身骑上雪硌,雪硌也已动起来,水青的“妇”字刚出口,雪硌已冲出了酒楼。
顿时,孙思的脸变得乌黑起来,在他们身后怒吼道“小人骗我,尔等休逃!”双手在空中一拍,屋子、街道、百姓、灯笼全部消失,刚才挤满人的地方变成了一堆堆石头。
孙思口中“呜呜”“喝喝”发出凄厉的哭声,乱发飞舞,口中血沫喷涌,狠狠地挥动着双臂,阴风呼号着刮起,席卷了一堆石块追着砸向水青他们。
水青倒骑着马,挡住小图,把剑舞成一圈密不透风的墙般,格开飞来的石块,“乒乒乓乓”之声不绝。雪硌蹄不沾地,加劲狂奔。
水青大声嘱咐小图:“抓紧马缰,闭紧双眼,别看这些石头,别让自己掉下马背。”
孙思见这些石块没有伤着他们,张嘴猛吸一大口气,发出震耳的“呜呜喝喝”之声,挥动的双臂也更加剧烈。阴风随着他双臂的挥动急速旋转起来,卷住一个又一个大石堆,从前、后、左、右、上这五个方向夹击砸向这二人一马。
水青的剑墙无法挡住所有方向的石块。雪硌边奔跑,边抬腿踢飞砸来的石块,速度不得不慢了下来。
水青瞅见一个拳头大小的石块从剑墙和马蹄的防卫空隙飞了进来,砸向小图,无法抽剑来阻,只得伸左臂去挡,小臂中了一击,血立刻溅了出来。
石块越来越密地砸过来,水青和雪硌只能勉力抵挡,不时的,不是水青挨了一块就是雪硌中了一弹。雪硌几乎无法前行了。
孙思飘到他们前面,得意地欣赏了一会儿他们狼狈的样子,停住挥舞,止住了风,伸出舌头舔了一圈嘴边的血沫,咽了一大口,用森冷的声音道:“今夜是我大喜的日子,我不想多杀人。快放下这个姑娘,你们走。”
水青没有动也没有说话,心里飞速地打着主意。此时天黑得犹如锅底,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
水青想:“拖到天明,兴许这个鬼就无法施法了。”于是笑道:“孙贤弟怎么说翻脸就翻脸,愚兄是想考验一下贤弟的功夫如何。贤弟有如此能耐,愚兄完全放心把小妹嫁于你了。”
孙思不耐烦地打断水青 “时辰就要过了,休再罗嗦,把姑娘交给我!”飘近,伸长胳膊就要抓小图。
不妨雪硌猛翻后腿,踢中孙思,借力跃出去,敞开四腿飞逃。 不妨雪硌猛翻后腿,踢中孙思,借力跃出去,敞开四腿飞逃。
孙思气急败坏,再次连连“呜喝”起来,手臂大开大合地快挥,地上所有大石小石全部被巨风卷起,聚集成一座在空中快速旋转的石山,呼啸着向二人一马压过来,大地开始摇晃起来,有的地面正缓缓塌陷。
眼见空中的石山距离越来越近,周围的空气被越来越劲急地搅动着,水青感到呼吸困难起来,不禁绝望地想:“难道就要象孙猴子一样被压在山下?然而我们恐怕要一命呜呼了。”
突然,万物一片寂静,一丝曙光从远方的地平线露了出来,孙思不见踪影,眨眼前还飞在空中的无数石块此时正静静地躺在地上,空气中只有微凉的风轻轻流动,大地平静得彷佛从来没有动荡过。
水青跳下马来,呼出一口浊气,对着曙光射来的方向,竖起拇指道:“太阳老兄,还数你老大!”
小图也跳下马,拍了水青的胳膊一下:“你在说什么呀?”
“哎呦!”水青捂着胳膊呲牙咧嘴地叫了一声。
小图定睛一看,水青的左半身满是血。而雪硌也成了一匹红花马,有水青的血染的,也有雪硌自己的血。小图“啊”了一声刚要上前视看,水青一摆手道:“没什么大不了的,少大惊小怪。你身上怎么有血,哪里受伤了?”
小图摇摇头。
水青拽过小图,前后仔细地审量了一会儿才放开她。接着伸手从衣服里掏出一个瓶子,倒出药粉撒在雪硌的几处伤口上,血立刻就止住了。水青挽起左袖和左裤腿,左臂有一处被石头砸得血肉模糊露出了白骨,左腿也有两处较深的伤口。水青给自己撒好药粉,挽好裤腿和袖子,开始盘腿打坐。
天是纸灰一样淡淡的兰色,微微的风里还有浓浓的寒意。
水青坐在那里似周围的石头一般一动不动,雪硌轻轻地走到小图身边,用自己的肚子挨着小图为她取暖。
小图还有些惊魂未定,这两日发生的事情一件接一件都那么匪夷所思,但似乎让她内心感到慌乱的,却是眼前这个正在打坐的少年。她无法明了此时心里的那种感觉,似酸涩又带着丝丝甜蜜,似充盈又一点也抓不实它,有点失落又有点兴奋……
想不明白何必多想呢?尤其是感情,越想,陷得越深。单纯的小图,在自己这张白纸上,涂抹着颜色。
约过了小半柱香时候,水青站起来,已恢复了体力,摸着雪硌的下巴道:“我们得赶紧找个地方填肚子,前面隐约有炊烟,你能驮我们再跑几里路么?”
雪硌打着响鼻原地奔跳了几下。水青笑道:“我就知道那几块小石头根本伤不到你的筋骨,强将无弱兵,我水青当然无弱马,哈哈哈……”拉着小图,跳上雪硌背,驰往炊烟的方向。 7
很快就看到前方有一个很小的镇子,行入镇里,人们都驻足用同情的眼神观望他们,小图不好意思,把头埋在水青背后。水青却不在意,大摇大摆地寻了一间客栈,一进去,就赏了小二银子。
小二立刻殷勤起来,又是倒茶又是递点心,献媚道:“一会儿小人给客官们接好热水,舒服地洗洗,我瞧着两位虽然衣服在行道的时候挂破了,却是气度不凡呢。”
水青听后大乐,笑得咳嗽起来:“是,你很有眼光。”
小二陪着笑,关切地道:“客官受伤了吧,可需要小人请个郎中来?”
水青摇头道:“伤不重,无碍的。不过一会儿要麻烦小哥请个郎中来为我妹子把把脉,抓些调养身子的药。”
小二试探着问道:“客官的伤可是被石头砸的?”
“小哥很会料事呀。”
“可是夜里在离这里十里左右的乱石坪被砸的?”
水青奇道:“小哥如何知道的?那里叫乱石坪?”
“小人没看错,客官有贵人之相,真真是福大命大。夜里经过乱石坪的,十人中有九人会被砸死。”
水青愈加好奇:“这是为何?你们住在附近,不惧怕?”
小二叹了口气道:“也是造孽呀。乱石坪那里,埋了一个人,竟然变成了恶鬼!”
水青瞪大了眼睛道:“埋的那个人,生前可是叫孙思?”
小二点头道:“客官原来知道呀。”
水青道:“我只知道这点。小哥可知,孙思是如何变成恶鬼的?”
小二徐徐道:“说来话长。孙思是我们镇子上的,家境也算好的,十几岁时,他父母坐船外出,不幸船沉了,两个都被淹死。他是家里独子,不懂经营家业,靠变卖家里的东西勉强维持生计。”
小二见水青听得专注,继续讲道:“后来不知道因了什么机缘,竟然和这里最大的财主家小姐私订了终身,单员外根本瞧不起他,哪里肯同意,只是拗不过单小姐态度坚决,单员外就托辞说让孙思去考取功名,只要金榜题名就可以把单倩小姐许配给他。孙思信以为真,动身上京城赶考,就在他离开镇子还不到一年的时候,单员外又将单倩小姐许配给了知县大人做妾。”
小二叹气道:“又是一对梁山伯与祝英台!单员外家的丫鬟说,就在婚嫁前一夜,听到小姐在闺楼里吟了一夜的诗,第二日清晨,单倩小姐从自己的闺楼上跳了下去,当场断气。可怜呀,正是十八岁的好年华。”
小二用衣袖抹了抹泪:“谁承想,三年后,孙思真中了状元回来了,披红挂彩,骑着高头大马,红光满面,跟了几十个随从,那真是气派。回了镇子孙思连马都没下,就直接带着从京城采购的彩礼去单员外家下聘。听员外说单倩小姐已经被逼死了,孙思当场吐血昏了过去。”
舔了舔嘴唇,小二接着讲道“后来孙思一直卧床不起,不吃不喝,只反反复复念叨着几句话:‘你说你会从楼上跳下,你做到了。我说我将被天打雷劈,我没有做到。’过了五日,孙思身穿状元服,饮了毒酒自尽。孙思死后,他的随从说依照他生前的嘱咐,把他埋在了那个乱石坪。唉!从此就埋下了一个祸害。”
说到这里,小二彷佛看到什么可怕的东西似的,浑身一激灵打了一个寒战:“孙思下葬后的一个深夜,单员外家长一声短一声地不断传出渗人的惨呼,第二天人们才敢去看,发现他全家被乱石砸死在庭院里,那个惨呦,有的人被砸得连面目都分不清了,脑浆子、肠子、骨头渣子满地都是……”
听到这里,小图一阵反胃,幸好胃里很空,什么也没吐出来。水青见小图脸色又开始泛起灰白色,催小二去请郎中,小图笑笑:“不急,先听他讲完。”
水青不放心地看着小图,扶她在床上躺下,然后让小二继续讲。
小二道:“后来,每个月镇子里都会失踪一个姑娘,偶尔也其他人被石头砸死。再后来,来了一个道士,说孙思已经化成恶鬼,每个月都会抢走一个姑娘娶亲,谁阻止他谁就会被乱石砸死。道士说他的法力有限,降服不了恶鬼,只能给附近的村镇布上一个阵法,可以使恶鬼无法靠近。道士说恶鬼怕阳光,只会晚上出来。所以白天我们可以出镇办事。但是,如果晚上过往这里的行人恰巧碰上恶鬼娶亲,往往性命难保。”
水青皱眉道:“难道没有降服他的法子?”
小二低头想了想,黯然道:“道士说,这个恶鬼是聚集了巨大的怨气,只有化解了他的怨气,他不再是恶鬼,就会去阴曹重新投胎。可是化解他的怨气几乎是不可能的,除非单倩小姐再生。”
小图心里有个兰色身影一闪,自己喃喃道:“孙思,单倩,孙思,单倩!”突然起身道:“我也许有法子。”遂将刚才在乱石坪做的那个奇怪的梦还有兰衣女子吟的那两首诗叙述了一遍。
水青听罢,低声重复了两遍那两首诗,眼中晶光一闪,吩咐小二:“请小哥取笔和纸来。”
待小二伺候好笔墨纸砚,水青提笔将两首诗写在纸上,并把第二首诗每一行的第一字用一道竖线连在一起,递给小图:“你看,这是什么?”
被竖线连起来的字是:“孙思单倩来生再会”。
小图目光盈盈,看了一眼水青道:“我和你想的一样,这是一首藏头诗”。又轻声道:“单倩吟的第一首,应该是孙思写给她的情诗吧。昨夜听你和孙思对诗,你也能写出这样的句子么?”
水青彷佛没听到小图的话,打断她问道:“你能画出梦中单倩的相貌么?”
小图的心沉了一下,唇微微抖了抖,要过笔来:“我和姐姐学了一点画画的皮毛,试试看吧。”
说罢,小图下床来到桌前,铺好纸,凝神回想了一会儿,落笔细细勾画,一个清丽娇婉的女子渐渐浮现纸面,收笔后又想了想,在她的左眉尾处点了一个半月形的小痔。放下笔,小图吹干了墨,把画递于水青。
小二凑过脑袋来瞧,啧啧叹道:“这就是单倩小姐,画得跟真人一般。尤其她脸上这颗半月痔,再没人和她一样的。”
水青用欣赏的眼光端详着画,赞叹道:“好画,好画!”
小图听他夸奖自己画工好,心下喜悦,脸微微红了。
水青接着道:“确是美女呀,难怪才子孙思肯为之断肠。”
原来是夸单倩的美貌,小图刚才感到的失落又加深了些。
水青叠好写诗的纸和单倩的画像揣在衣服里,对小图道:“乘天亮,我到乱石坪孙思的坟前把诗和画像烧给他,也许能化解了他的怨气。”
小图要同去,水青不许:“你的病还没好透,还是在这里歇息的好。而且万一有险情,我和雪硌容易脱身,带着你太累赘。”
水青又吩咐了小二为小图准备易消化的饭食,自己随便填了几块点心,带好一壶酒和一把香,骑着雪硌往乱石坪去了。
乱石坪,名不虚传,或稀疏、或密集地堆着各种形状大小不一的石头,其中有一个石堆形状归整地成一个低塔状,格外显眼,它的正前方有一块方石上刻:“孙思状元之墓”。
水青和雪硌对视了一眼,这就是昨晚那个狂风飞石的地方,没有经历过的人,怎么能想象得到,日光下这安宁的一切到了夜晚会变得那么暴孽!
水青在方石前烧香撒酒,又点燃了单倩的画像和诗稿,对着石碑磕了一个头道:“死者为大,前生已结束,作恶的人也受到了你加倍的惩罚,对无辜的人放开手吧,你自己也会就此解脱。你和单小姐心有灵犀,一定能读懂她的诗中真正的含义。现在回头,还来得及追她。”
燃烧的纸徐徐飘向空中,水青对雪硌道:“孙思接受我们烧的纸了。”
“哗啦啦”一声,堆砌的石块散落开来,露出了被压在下面的十几具女子尸首,腐肉散发着阵阵恶臭。
水青想,她们也曾经貌美如花,而那个丑丫头险些就是其中一员,不禁心里一紧。水青想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对这个丑丫头如此挂怀。再也不肯在这里多逗留,水青骑着雪硌赶回小镇。 8
进了镇子,路过一个成衣行,水青想起小图那被泥水浆得硬撅撅的衣服,不禁婉尔:脏得可以赛过叫化子了。他没看到自己也脏得跟个花脸猫似的,一直自我感觉良好,连镇子里对他注目而视的行人,他也以为是在仰慕他的飒爽英姿。
给小图买了身衣服,在老板的强烈建议加奉承下,水青也给自己买了一套。
小图一直站在客栈门口张望等待。
水青远远看见这个细瘦的身影,收紧的心一下踏实起来,自嘲地一笑,对雪硌道:“我一向只喜欢美女的,这个丑丫头竟然也让我揪心起来,可笑,可笑。”雪硌撅起屁股颠了水青一下,表示对他的喜好不苟同。
待他们走近了,小图上来抱住雪硌的脖子,默默地站了一会儿,就一言不发地转身进了客栈。
已有一日一夜没有歇息,吃过饭后,水青小图各自回房洗澡睡觉。
水青刚刚闭眼,就听到床旁有一人唤他:“兄长!”
水青睁眼一看,是孙思,一骨碌坐起,正要取剑,孙思一揖倒地:“兄长休惧,小弟是特来向兄长致谢的,今日兄长一席话,让小弟醒悟过来。更多谢兄长把倩妹的心愿告知小弟。小弟来和兄长辞别后,就去阴曹悔过,好早日投胎与倩妹相会。”说罢转身出门。
水青舒了一口气,鬼和人一样,钻牛角尖的时候就可怕了,根本忘记了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么,不仅自己难受,还要让别人更难受,一旦想通了,何必如此,得不偿失。继续躺倒,碰上床沿,一下醒了。原来是个梦。刚要再睡,有人扣门,小图的声音急急地传了进来:“水青,水青,快开门呀。”
水青以为小图出了什么意外,衣服也没披,跳下床冲到门前揣开门,只听“哎呦”一声,门后的小图被撞倒在地。
水青想也没想俯身一把抱起了她,盯着她的眼睛着急地问道:“发生什么事了?摔坏了么?”
水青只穿着一条长睡裤,小图的脸贴着水青赤裸的胸膛,耳边清晰地响着他快速有力的心跳声。小图觉得头晕了起来,浑身软绵绵的,脸着火般烧烧得热,有点忘记了身在何处。
怀里的小图,已洗去脸上厚厚一层泥垢,乌黑的长发称得她脸如瓷器般光滑洁白,淡淡的眉毛,细长的眼睛,微颤的睫毛,小巧的鼻子,苍白的嘴唇,不算美女,却纯净得让人不忍触碰。可是她双颊燃烧的两片红云,身体散发出的悠悠清香,又让人血脉膨胀。水青用双臂轻柔地环抱着她,她象受伤的小鹿一般闭着眼睛一动不动。
一定是前生见过你,否则,为什么在人市初见雪雕般细瘦的你,就会心疼起来?为什么摸到你还有气息尚存,就激动起来?为什么,叫你丑八怪时你却没有太大的反应,我就有挫败感?为什么能看到你的身影,我就感到踏实? 水青忍不住低头去吻小图的唇,刚一碰上,水青猛地想起什么似得松开了手,小图被摔在了地上。水青克制着自己想抱起小图的冲动,背身用指甲死抠着门边,装出厌烦的口气道:“难得梦见娶美女,刚要洞房,你就敲门坏了我的好事。丑丫头,什么事呀?”
前一阵儿还在水青温暖的胸膛上靠着,感觉到嘴唇上被一个柔软的东西轻轻触了一下,惶惑中一下飘进了幸福的云彩里,只一瞬,又摔在了冰凉的地上,小图有些发蒙,一时不能思想。
怔怔地盯着水青的背影,待听完他说话,小图想了好一阵才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泪水,一下涌了出来,胸中被什么重重的东西挤压着,喘不过气来。
他一定当自己是淫贱女子,就像很多人那样讲姐姐的一样,他一定瞧不起自己,而且自己还没有姐姐的美貌。
自己的心彷佛被眼前这个少年踩在了脚下。小图轻轻地长吸一口气,压住继续流出的泪,竭力用平静的声音说道:“没什么,刚刚梦见了孙思,他说不会再在此世纠缠,要去阴曹告罪,然后重新投胎去会他的倩妹。我想来告诉你,以后不必再为这个恶鬼挂怀了。”说罢径直走回自己房里。
水青从小镇的郎中口中得知小图的身体非常虚弱,严重缺乏营养,就决定在小镇多留些时日直到小图完全康复。
水青降服恶鬼孙思的事迹,经过小二添油加醋的宣传,小镇上人人视水青为大英雄大侠客,到乱石坪找到女儿尸骨的人家纷纷来客栈向水青道谢,一时间客栈的茶楼里日日爆满,都是来一睹水青风采的。水青也以大侠自居,为乡亲之间调节纠纷,给小孩子教武术,与性情相投的人大碗喝酒大声吹牛,有仰慕他的美女来探视,或舞剑或吟诗博得美女芳心而洋洋得意,忙得无暇理会小图与雪硌,只每日在郎中为小图把脉的时候来瞧一眼,几乎无话。
小图给雪硌刷毛时道:“你的主人快忘记你了,你怪他么?”雪硌听懂了似的摇着头。
小图又道:“我能看出,水青外表痞子像,内心却很善良。他没有问过我是谁,也没有告诉过我你们从哪里来。我能感觉出他很关心我,那个时候我觉得活着真美好。但是我又感觉到他厌弃我、常常躲着我,这个时候我的心疼得恨不得死过去。他为什么这么对我?是因为我长得丑吗?雪硌,你比我了解他,如果你能说话回答我多好。”小图忍不住俯在雪硌身上啜泣起来。
待了一会儿,雪硌直起脖子高声不停地嘶鸣起来,直到见到水青快步跑进马棚才停止叫喊。
水青气喘吁吁地道:“雪硌,你催死人了,我可是从镇子外面跑回来的。出了什么事你叫成这样?”
雪硌左右晃着脑袋,踱到一边吃草去了。
“好呀,坏种,你学会玩‘狼来了’了!再有一次,看我不把你送回去。”水青气乎乎地过去砸了雪硌一拳头。
雪硌委屈地朝小图那里摆了下头,发出低低的呜咽声。
其实水青一跑进马厩就注意到了小图肿成桃子似的眼睛,也注意到看见自己一跑进来她就背过身去假装整理马刷、草叉等物什。水青装作什么也没察觉,过去朝小图头上弹了一个小暴栗子,轻松地笑道:“又乘我不在和雪硌套近乎。”
小图肩膀不易察觉地微微颤抖了一下,停了一会儿,才喑哑着嗓子道:“雪硌不觉我丑,故喜欢和它一起。”
水青没有接茬,换了个话题:“郎中说你的身体已无碍了,准备一下,明天我们启程。”说罢一转身又跑了出去。
水青的心很疼,恨不得立刻到了江南,立刻离开小图,不要再让她因为自己而流泪。可是,如果以后再也见不到她,心会不会更疼?水青不愿再想下去。
小图回头,已泪湿重衣,自语道:“小图不会纠缠你的,服侍你到了江南,小图自会离开。” 9
离开小镇,一路上人烟日渐稠密,总有客栈可以打尖,小图根本无须烧水做饭,只得抢来水青的衣服细细地搓洗,给雪硌一遍又一遍地刷毛、喂草。
每到一处,水青总要逗留一、两日,白日与当地人喝酒海侃,不论三教九流水青都一视同仁,对其格外友好热情,兴起的时候偶尔还会点香烛结为金兰。
夜晚水青留下小图独在客栈,自己带着雪硌出去转,有时很快回来,轻轻松松兴高采烈;有时很迟回来,脸色惨白身上带血。
小图想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可水青一回来就不耐烦地瞥一眼小图,丢给她一个“少八婆,一边去”的眼色。本已向水青迈出去的步子,小图又收回了,只有低头默默转身去马厩看望雪硌。与水青相反,雪硌见到小图就撒欢蹦跳高兴地打响鼻。
一晚,小图站在窗前,看着夜色,守候水青和雪硌归来,只要能看到他们在街角出现的身影,才好安心去睡觉。
有脚步声,小图提起了精神,一个人出现在街角,不是水青,小图有点心焦,一般回来越晚水青和雪硌受伤越重。
夜很暗,月亮和星星都躲了起来。那个人歪着脑袋踢踢踏踏地走到小图所在的惠君客栈处停下,朝小图招了招手。
一点也看不清这个人的五官相貌,小图却能够确定他在看着自己,隐隐听到他嘴里发出“水青”的名字。小图不再多想,急忙跑了出去。
待小图跑出客栈,哪里有人呀。小图四下张望了一会儿,打算回客栈,突然感到耳朵边上有“呋、呋”的吹气声,一阵彻骨寒意袭进脊梁骨,小图一回头,撞上一个东西。一个人紧贴着她站着,刚才撞上的是这个人的脑袋。这个人的脖子几乎完全被砍断,只余一层皮连着,脑袋软软地搭在肩膀上,脖子的断骨处,发着绿莹莹的暗光。这人缓缓地抬起手来,那胳膊上面挂了很多长长短短的条状东西,还在滴着水。
小图想后退,已经来不及了,腿软得根本迈不开步子。随着那手的抬高,小图看清了,她的胳膊上吊的是他自己的皮肉,一半被片下来,一半挂在骨头上,滴着的是血不是水。小图一下晕了过去。
水青和雪硌守候了一夜也没有等到杜财主说的那个女鬼,水青打了哈欠对雪硌道:“要在这里多留一日了,丑丫头一定准备好了鸡蛋拌干草慰劳你呢,我们快回去,不要让她瞎担心。”
此时,天边刚刚露出一抹微光,街上三三两两有了行人,惠君客栈附近围了一群人。水青跳下马走进人群,脑袋嗡了一声,看见小图斜歪在地上,脸上一点血色也无。
“闪开!闪开!”水青又悲又气,恨不得踢死这些只围观不施救的众人。
摸出小图还有微弱的气息,水青镇静下来,掐了一会儿小图的人中,小图醒了过来,睁眼看见水青,一下扑到他的怀里,浑身瑟瑟发抖。
水青抱起轻得象一片纸一样的小图,心里刀绞般痛,快步回了客栈。
见他们回来,惠君客栈的一个伙计伸手拦住道:“客官还是先去医馆看看得好,否则死在小店,小店的生意就没法做了。”
水青一个巴掌扇过去,那伙计转了五、六个圈儿方一屁股坐在地上,捂着脸回不过神来。
水青怒目圆张:“混帐东西,光吃屎不吃饭的杂种!老子付了房钱,没少给小费,你们这帮没人性的钱奴才们,不但见死不救,还敢挡大爷的路!不想找打就滚!慢着,快去请医馆大夫来,半柱香的功夫请不到,老子把你的屁股踢成四瓣儿!”
伙计屁滚尿流地跑出去请大夫了。 伙计屁滚尿流地跑出去请大夫了。
把小图轻轻放在客房的床上,小图也已恢复镇静,不再发抖。
水青倒了杯热水喂小图喝,边问道:“大清早的,你怎么昏倒在大街上了?”
看着水青关切的眼神,小图不愿他为自己担心,于是躺倒转过身去,用后背对着水青道:“一早我出去转,许是没吃早饭的缘故,饿晕了。”
水青将信将疑。不消一会儿大夫来了,把过脉后也说小图身体无大碍,只是虚弱一点,开了副滋补的药,嘱咐了几句三餐按时吃、睡眠要足够、衣服要穿暖之类的话就走了。大夫的话让水青放下心来。
天一擦黑,看着小图睡下,水青带着雪硌又离开了客栈。
小图一白天都在看着水青为自己忙进忙出,一会儿端药,一会儿喂饭,而水青却挂着两个大大的黑眼圈。想让水青去休息不用再照顾自己,可水青根本不容自己说话。小图幸福得心里发颤,被人呵护的感觉如此甜蜜,小图又难过得心里乱抖,现在他当自己是妹妹而已,以后被他呵护的人就不是自己了。
不要求得太多了,小图对自己说,能幸福一时也是好的,能看到水青快乐也是好的。小图沉沉睡了过去。
“哐当!”房门开关了一下,小图惊醒过来,隐隐约约看见门口似乎站着一个黑影,问道:“水青是你么?”再一细看,什么也没有。
睡意全无,小图起身点起一根蜡烛,一抬头,发现门口确实站着一个人。不,更像一个鬼,昨夜遇到的鬼。
烛光下,小图看得更清楚了,她是一个女鬼,长发散乱,全身赤裸,浑身皮肤都被割得一片一片的象一条条的破布一样挂在身上,还在滴滴答答地淌着黑红的血。她的脑袋半吊在胸前,双眼的位置是两个大大的空洞,还在汩汩地冒着黑红的血。
小图声音颤得厉害:“你,你,你是谁?”
她不说话,只用没有眼球的双眼对着小图,一步一步向小图靠过来,地板上被她拖出一条血印。
小图啊一声惊叫,又晕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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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在杜财主家守候女鬼的水青对雪硌道:“不知道丑丫头有无好好睡觉。”说话间就觉得心脏咚咚咚猛跳了十几下,心觉小图有危险,忙对杜财主告了个罪,跨上雪硌返回客栈。
杜财主是个五十多岁的人,身材颀长,年轻时也是英俊倜傥,曾经中过秀才,考了十几年也没有考中举人,于是弃儒从商,在老丈人的资助下竟然发了起来,成为方圆几十里的首富。杜夫人是杜财主的贤内助,各方面都能为其顶大半边天。故此,杜财主对夫人一向敬爱有加,从未另娶。
一年前,杜财主突然觉得杜夫人身体臃肿难看至极,一次吃醉了酒和朋友去逛妓院,迷上了李三娘,不顾杜夫人反对,给李三娘赎身娶回家中。接了李三娘回家,杜夫人反而显得很大度,对李三娘一直态度可亲。杜财主见杜夫人没有如自己想象得那样大发雷霆,放心地夜夜宿在李三娘处,日日与她吟诗作对,生意全部交给杜夫人来打理。
半个月前的某天,杜财主又被朋友叫去吃酒,烂醉后在朋友家留了一宿。第二日回家,杜夫人流着泪拿出一张李三娘写的绝情信,信中说杜财主年老体衰,故和一早年相好私奔而去。杜财主气得要派人立刻去追拿李三娘,杜夫人劝住他说家丑不可外扬,一个青楼女子而已,何必动真气,随她去吧。杜财主只好作罢。
当晚儿子杜富贵的房里传来他的大叫大嚷:“鬼呀,鬼呀!别来找我,别来找我!”杜财主和家人赶到,见杜富贵撕碎了自己的衣服,用刀割断了自己的命根子,坐在地上傻笑,已是疯了。之后几晚,杜夫人的房里闹鬼,杜夫人也吓疯了,疯得挖掉了自己的眼珠。杜夫人疯了以后,鬼开始骚扰杜财主了。
据杜财主说,那女鬼的样子实是可怕至极,总像要扑过来吃掉自己的样子,每次都被吓得昏死过去,醒来倒也没受什么伤害。
水青到杜财主家守着之后,这鬼就没再出现。
水青和雪硌回到惠君客栈时,店里的伙计由于听到了小图的惊叫,已叫来了大夫诊治,小图刚苏醒了。
分开众人,水青快步到小图床前,她斜靠在枕头上,上牙紧咬下唇,眼睛里都是惊恐之色。看到水青过来,小图一头扎进他的怀里,大哭起来。
“您是这位小姐的兄长吧?她受了点惊吓,老夫给她扎了几针,再吃两副安神的药,就无大碍了。”给小图诊病的大夫在一旁说道。
“多谢老大夫深夜前来救治我的妹子,这是诊金,不成敬意。”水青掏出二两银子递给大夫,又赏给店老板和伙计一些银子以感谢他们及时请来大夫,他们欢天喜地地接了,表示以后一定好好伺候。
以后一定好好伺候。
众人都散去后,小图停止了哭泣,犹豫着该不该告诉水青遇到鬼的事。水青先发问了:“大夫说你受了惊吓,丑丫头,你到底看到了什么?实话告诉我。”
小图还是决定不让水青担心,沉默了一会儿道:“深夜梦见乱石坪孙思追杀我们,那情景极为恐怖,惊叫着吓醒了。”
水青看出小图的眼光游移着不敢看自己,断定小图没有讲真话,也不再追问,刮了小图的鼻子一下:“胆小鬼,做个梦都吓成这样。明晚我让雪硌守着你睡,有它在,恶梦不会找你的。不得反对!我去看看你的药煎得如何了。”
小图用手按着自己的鼻子,麻酥酥的直传到心房。下次看见鬼,还要多谢她,由此能够得到水青额外的温柔。如果鬼要吃掉自己呢?那就吃好了,我的魂灵等着在自己的坟前收取水青为我流的泪。
水青和雪硌走后,杜财主更衣准备入睡,揭开床帐,里面已经坐了一个人,散乱浓密的长发几乎遮蔽了她的全身。“鬼呀!”杜财主大叫一声准备夺路而逃。那个鬼开口道:“杜郎,是我,别怕,我只想和你讲几句话。”
这声音尖细中带着嗲气,很耳熟。杜财主慢慢转回身子,这个鬼用长发遮住了她的脸和身体,没有以前看起来那么吓人了,结结巴巴地问道:“你,你,你是―――?”
女鬼抽泣起来:“杜郎,半月不见,你就认不出奴家了?”她的眼泪混着血水流到白床单上。
杜财主心里发紧:“三,三娘?不,不会的。三娘美,美,美若天仙,你不可能是三娘。”
女鬼不哭反笑:“那个说爱三娘一生一世的杜郎,那个说即使三娘容颜老去也此情不渝的杜郎,是你吗?”
杜财主被吓得脑筋根本停止了运转,机械地回答:“我,我说过这些话,是我说的。”
“你既然爱三娘,为何又找人来驱散三娘?”
“三娘又,又不是鬼,我何时找,找,找人来驱散过她?”
“杜郎,你骗我,你骗我。什么只爱我的人,不爱我的貌,全是骗我的!如今我变丑了,尽管你听出了我的声音,依然不顾昔日一点情谊,不肯认我!”女鬼仰头大笑起来,她的头被向后甩过去歪在后背上,遮蔽身体的长发也被甩开了,露出挂满碎肉的躯体。
杜财主眼一翻差点又晕过去,强自振定,慢慢往后挪着步子。
“你别走!”女鬼察觉了杜财主的动机,伸长露着白骨的手抓住他的衣领。
杜财主连哼都没有哼就软倒了。
女鬼缓缓行到杜财主身旁,深情地凝视了他一会儿,用指骨在他的脸上轻轻地滑动着,喃喃道:“半个月的时光,杜郎你就老了许多。若是奴家能守候在你身边服侍你,又何至于此啊。”
女鬼回身拿了一件杜员外的外衣给他披上,“你还是这么胆小。我何曾想过要吓你害你呢?”哀叹了一声,垂着头走了出去。
女鬼好久没有照过镜子了,所以她想象不到她此时的样貌能够造成多大的恐怖效应。杜财主和小图都属于心脏功能比较好的类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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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杜财主被家人唤醒后,急忙打发人去找水青,晚上务必要来驱鬼。
水青接到杜财主的口信时,正在给雪硌喂草料,就手摸了摸雪硌的牙齿:“这个女鬼和你小时候一样,喜欢捉猫猫,我去她隐,我走她现。哈哈,有趣有趣。”
雪硌不搭茬,埋头猛嚼。
水青疼爱地看着雪硌,絮叨起来:“香吧?丑丫头往里拌了鸡蛋和捻碎的花生,慢着吃,别噎着了,没出息的样儿!你可得记住她的好。今晚你就留在她的房间守护,不要陪我去杜老财家了。”
雪硌停止了咀嚼,嘴里含着草抬起头,眨着长睫毛不解地看着水青。水青拍了雪硌的头一下:“少用这种眼神看我!有的吃就快吃,我去看看丑丫头。”
近黄昏时分,水青牵了雪硌到小图房间,笑嘻嘻地道:“有白马侍卫为你守驾,今晚一定能够做个好梦。”
小图脱口而出答道:“希望梦见嫁给如意郎君。”话没说完,脸就唰得通红起来,自己怎么轻浮地讲出这样的话来,恨不得咬掉嘴里这条不听话的快舌头。
水青也愣了,小图一向不爱开玩笑的,沉默了一会儿,打起哈哈来道:“好啊,很好啊,丑丫头梦见如意郎君,一定告诉大哥知道,让大哥也一起欢喜欢喜。”说着,不禁感到心被什么东西狠狠扎了一下。
水青又叮嘱一句:“安心睡觉,我去去就来。”然后只身前往杜财主家。
家人通报水大师来了,杜财主急躁了一天的心才稍稍平顺了一些,连忙迎了出去,死死握着水青的手道:“大师总算来了,盼死老夫了。昨夜你刚走,她就来了……”
水青打断了他:“贵家人都告知我了。她可曾伤你?或说了什么?”说罢打量杜财主————头发散乱,眼睛里布满红丝,穿着睡衣,上面大概有他的口水,胸前留了一片印子,一只脚有鞋,一只脚光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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貌似这类文章的开篇都会让人觉得比较生活 12
水青忍着痛,扳住小图的肩膀大声道:“小图,小图!咬我让你感到舒服的话,你就使劲咬!”看着小图一头乌发散落在自己的胳膊上,细白的手紧抓着自己,水青的眼神变得温柔起来。
小图慢慢松开口,抬头盯着水青。她的样子非常怪异,脑袋全歪倒在肩膀上,没有眼白只有眼黑的双眸如两湾黑夜里的深潭,浮动着幽怨的暗光,微微张开的嘴唇上染着水青胳膊上的血,红得格外妖艳。
水青动也不动,只平静地回视着小图,心里却波澜起伏:小图现在的样子,和师父描述的鬼上身一模一样,收拾得有一点偏差,上身的鬼就会破坏小图的肉身,摸清楚她上身小图的目的,再好好收拾!
“为什么这样对我?我从来没有想过害人,你们却个个要置我于死地!你!你又为什么对小图这么好,为什么她们对我又这么残忍?”小图的声音变得尖细中带点嗲气,一边说着,眼里滚下一串泪珠,合着水青的血流进她微张的嘴里。也许失意的人最怕看见别人幸福,何况是一个失意的鬼呢。
水青装傻:“你不是小图吗?我拣来的丑妹子,大哥当然对妹子好了。”
小图咯咯尖声笑起来,捋开自己的袖子,摸着:“多光滑水嫩的皮肤,郎君也是为此着迷?”指甲陡然变长插进自己的胳膊里,一划,留下五道血淋淋的口子,瞟着水青道:“如若小图浑身皮肤都划成如此模样,你还喜欢她?”
水青一把抓住小图的双手吼起来:“你想要什么!你先咬死我罢了,休要伤害小图!”
“心疼了吧?”小图又一口咬住自己的肩膀,脑袋用力一偏,连着衣服撕下一大块皮肉,“噗”的一口吐到地上。
小图的瘦薄的肩膀鲜血直流,水青觉得自己的心正被眼前这个女人撕咬着,张开嘴想说什么来,却半天没有发出声音,只是紧紧握住小图的手,一滴眼泪从眼中滑了出来。